顾瑟拢了拢肩上的薄缎子斗篷,道:“不拘是哪一家,皇后娘娘待姑娘慈爱心肠,姑娘自己又是聪明人,自然能把日子过得红火又顺心。”
她神色语气都十分温和,又藏着掩不住、也全然没有掩饰的客气和疏离。
凌画约下意识地抿起了唇。
她道:“我年少时,因为早早地离开了家中,陪伴在皇后娘娘的身边,太子表兄怜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,曾经允诺要照顾我。”
她站在那里的时候,腰肢挺直,仪态端庄,与顾瑟若有两、三分相似,微微地垂着眼帘,不显半点咄咄之态,道:“娘娘,表兄昔年吃过许多的苦,您福泽深厚,能陪伴在表兄的身边,只盼您往后也能好好地照顾表兄……”
她看着顾瑟唇角越挑越高的弧度,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口。
顾瑟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,问道:“你托付我照顾殿下?”
凌画约笑了笑,移开了目光,道:“关心则乱,是我失礼了,还望娘娘恕罪。”
顾瑟却意态闲散地拂去了挂在斗篷上的一点枯黄色的木樨花,声音微微有些倦,道:“我一直以为凌姑娘是聪明人里也难得出挑的那一个。”
她静静地问道:“你想进上阳宫?即使是做妾也甘心?”
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忽然把话挑得这样明白,凌画约有些仓促地转过脸去。
顾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。
她们走走停停地走了一路,园林的二门已经到了眼前,远远缀着的宫人侍女们也都赶了上来。
凌画约站在廊下,看着顾瑟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,她忽然抬高了声音,道:“我不甘心。”
隔了一段距离,她不知道车上的人有没有听到,只能看到浅绯色的帷裳没有一点迟滞地垂落了下去。
※
岁已替顾瑟剥去了橘上的络子,一瓣一瓣黄澄澄地排在甜白瓷托盘上。
她有些好奇地问道:“凌姑娘惹了娘娘不高兴吗?”
顾瑟失笑地看了她一眼,摇了摇头。
岁已鼓了鼓腮,不大相信的模样,偷偷地拿眼睛觑她。
她年纪不大,顾瑟又有意不苛待她,比起规矩又严肃的双胞胎妹妹,她有时显出些格外的大胆来。
比如这个时候,旁的侍女从不敢追问主子的私事,偏偏她就敢说话:“可是娘娘看上去十分不想理会她的样子。”
顾瑟微微阖着眼,过了半晌,才似乎是笑了笑,道:“只是觉得,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,”
岁已窥了窥她的神色,也温驯了下来。
顾瑟的车舆进了丹凤门的时候,正有辆一般形制的车子要从门里出去。
两边打了个照面,顾瑟没有来得及下车,夙延川已经从对面的车子上跳了下来,先握了握她的手,温声问道:“路上冷不冷?”
顾瑟含笑反握了回去,摇了摇头,柔声道:“车里备了厚斗篷。”
她由着夙延川扶着换了辇车,问道:“殿下今日没有出门?”
夙延川执着她的手在掌中把玩,声音含着些许笑意,道:“今日无事。”
今岁桓州饥馑,太子销了婚假的第二日,庆和帝就拨了这一项赈灾事宜给他,他因此早出晚归,忙碌了许多时日。
顾瑟指尖在他掌心蜷了蜷,低低地应了一声。
辇车辘辘地走了许久,顾瑟觉出些异样,抬手去揭厢壁的帘帷,道:“今日如何这样的远?”
夙延川却将她的手臂重新捉了回来握进掌中,含笑道:“今日带你去别的地方。”
顾瑟就笑着睇了他一眼。
辇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,夙延川向壁间阁子里取了条缎带。
顾瑟侧过头去,对上他温柔又含着笑的眼,不由得皱了皱鼻子。
夙延川本以为她要拒绝,女孩儿却柔顺地将头偏了过来,连同长长的双睫都垂了下去。
夙延川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,低声笑道:“瑟瑟,你怎么这样的乖,连问都不问我要做什么……”
他看着那双在他的注视里微微颤抖的睫,随手将那条缎带丢在了一旁,就在车厢里将女孩儿横抱了起来,一手轻轻地压了压她的额角,道:“闭上眼,不要睁开。”
顾瑟不由得弯起了唇。
她索性偏过了头去,熟稔地将一张小脸都埋进他肩上。
夙延川抱着她下了车,跟车的侍人替他披上了雀裘斗篷,柔软的织物将他怀中的女孩儿包覆其中,微凉的秋风刹那间被密密实实地隔了开去。
顾瑟嗅到了水湄沁凉微腥的气息。
她安安稳稳地蜷在夙延川臂弯之间,闭着眼的黑暗里,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和脚步声。
被放在地上的时候,她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,握着夙延川的衣袖,问道:“到了吗?”
“到了。”男人扶着她站稳了脚,站在她的身后,展开斗篷将她重新纳了进来。
清冽的风拂在她面上,顾瑟向后稍稍仰了仰身子,懵懂地睁开了眼。
一座高低有致的岛山浮在湖面上,与她所立的楼阁遥遥相望。蓊蓊郁郁的翠色之间,高踞的亭台、低回的轩榭都依约可见。湖水青碧,一岛浮珠,日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在飞甍碧瓦之间,明灿灿的光泽让顾瑟一时忍不住眯了眯眼。
她喃喃地道:“蓬壶神梦图卷。”
她在望着湖中的浮岛,而夙延川专注地凝视着她。
他柔声问道:“瑟瑟喜不喜欢?”
温热的吐息沁在耳畔,顾瑟回过头去,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庞,温柔而专注的眼,眼眶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,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,就带上了浓浓的哽咽。
上阳宫的太液池是她曾时常来往的所在,从前有没有过这座浮岛,她心里再清楚不过。
蓬壶是云梦泽最负盛名的湖岛之一,从本初历中就有文人骚客为之吟诗作画,《蓬壶神梦图卷》是前朝大家遗作,流入顾瑟手中之后,就一直为她所珍爱,放在案头时常把玩。
而如今,却有一座一模一样的浮岛,被人捧在了她的眼前。
她想起那时她说起从前梦想到江南隐逸余生的时候,夙延川问她“喜欢南地哪一处的风物”。
她本以为他坚持放进了聘礼的那一方《海内堪舆》的玉雕山子,便已经是他的回应……
难怪从搬进上阳宫,含光殿后就立了遮帷,平日里重重侍卫把守着。
她眼眶泛着红,就伸出臂去挂上了夙延川的颈子。
女孩儿柔柔软软的一团扎进怀里,夙延川笑着垂下眼,抚着她的肩头,柔声道:“我能给你的太少了,瑟瑟,只盼你不要怪我。”
顾瑟抵在他胸前,用力地摇了摇头。
夙延川就沉吟了片刻,低低地“唔”了一声,问道:“不气了?”
顾瑟微微一怔。
她和夙延川从未起过争执,绝谈不上什么气不气。
若要说气……
顾瑟微微垂下了睫,脑子里不知怎么的,就又浮现出大伽陀园里,凌画约那一席全然舍下身段的胡言乱语。
她到这时,才恍恍然地觉得,她心里或许是有些不悦的。
第80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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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点不悦像是牛毛般的一根针, 细细地压在心底里, 似有似无地刺着人, 却又同样似有似无的难以察觉。
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感受到的细微情绪,却被这个男人敏锐地捕捉、又温柔地抚平了。
胸臆中的郁气像是春冰见日似的,还没有来得及爆发出来,就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水。
顾瑟看着他专注的眉眼, 忍不住翘起唇角微微一笑,道:“您知道我在气什么?”
夙延川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。
他握着顾瑟的手,沿着楼阁的廊道缓缓地走下去,一面道:“我虽不知瑟瑟以何故不悦,但若是瑟瑟想要说与我听,我也愿与瑟瑟同仇敌忾。”
顾瑟睇了他一眼,道:“今日凌姑娘同我说了许多话。”
湖边停着一艘轩昂富丽的画舫, 夙延川神色温柔,走过引桥的时候还探过另一只手去扶着她的腰, 闻言眉梢微微一扬,“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?”
顾瑟道:“倒没有做什么事。”她说着话, 心里就有微微的低落,又觉得这样捉着一点没踪影的胡言乱语也认起真来,还要问到夙延川面前去,不免有些不知轻重、小题大做的意思。
夙延川却扶住了她的肩。
他微微垂下睫来, 注视着顾瑟的眼,温声道:“瑟瑟,你我是夫妻。我们之间, 无话不可说,无事不可做……你在我面前,当可更任性一些。”